文｜张向荣

端午节，又名端阳节、五月节、天中节、重午节、重五节等。端午最初来自先人的天象崇拜。《易经·乾卦》第五爻辞解“飞龙在天”，意指端午当夜，二十八星宿之一的东方苍龙七宿升至夜空的正南中央，位置居“中”且“正”，属龙兴大吉之相，后延展出对屈原、伍子胥等历史人物的追思。作为节日，端午始终承载着汉民族的精神求索，古诗词多有传递。

《浣溪沙·端午》

轻汗微微透碧纨，明朝端午浴芳兰。流香涨腻满晴川。

彩线轻缠红玉臂，小符斜挂绿云鬟。佳人相见一千年。

这是北宋文人苏轼创作的端午词篇，彼时，苏轼已是谪居惠州的第二个年头，即绍圣二年（1095）。这年的端阳节前日，苏轼写词赠与知心爱人王朝云。上阙以“轻汗碧纨”起，下阕以“佳人相见”收，民俗风物、融情合景，心意款曲，勾勒出一幅“佳物入境”的图景。

词中佳物带领我们穿行在作者当年的生活世界，览胜了古人的端午风物。词中有“三物”：芳兰、彩线、小符，这些都是民间百姓端午祈福隐喻的物化。

“明朝端午浴芳兰”，古人确信端午前后天地阳气极盛，草木药性强，“此日蓄药，以蠲除毒气”（西汉《大戴礼记·夏小正》），用于制药则“可久不歇气味”（南宋陈元靓《岁时广记》）。而且，端午前后，阳气盛极转阴，天地交泰，阴阳气场不稳，故端午月又有“恶月”之说。于是，民间百姓以“浴兰汤”来抵御毒气侵入。人们用菊科类的香草佩兰煮成药水，洗涤全身，祈福转“恶”为安，渡过“恶月”，“山来佳节载南荆，一浴兰汤万虑清”（晏殊《端午词·内廷》）指的就是这个。浴兰汤是人们过端午的一大盛事，在苏轼词中场景甚为壮观，“流香涨腻满晴川”，整条江面都洋溢着“流香涨腻”的气氛。

人们不仅涤净身体，还要精心装扮。“彩线轻缠红玉臂”，其中“彩线”是人们端午时缠绕手腕或胳膊处的五彩线，又名“百索”“长命缕”，由青、红、黑、黄、白五种颜色搓捻而成，“又以彩丝结纽而成者，为百索纽，以作服者名五丝云”（高承《事物纪原》卷八引《续汉书》）。五彩线是古人五行观念的物化，古人以五行之色为吉祥色，端午佩五行之色的丝线可祛病驱邪、迎福增瑞。

与五彩丝线密切相关的端午香囊，也是辟邪祈福的好物。人们过端午时佩戴特制的彩色香囊，内装各种香药，“端午以赤白彩造如囊，以彩线贯之”（陈元靓《岁时广记》），挂于胸前，香气绕鼻，寓有祈福的精神向度。这种精神祈愿还反映在端午流行的符箓之物上，“小符斜挂绿云鬟”中“小符”指的就是朝云发髻所佩符箓，也是祈福开运之意。

苏轼极尽细致书写这三物，一方面，它们体现了端午吉相，同时，它们也是苏轼的情意之托，皆与他的红颜知己王朝云有关。王朝云是苏轼在杭州做通判时结识的西湖歌女，后被苏轼收为侍妾。绍圣元年（1094）之际，苏轼被谪惠州，朝云随行。王朝云跟随苏轼从中原到岭南，一路翻山越岭，风雨同舟。荒僻处境的苏轼一无所有，朝云的陪伴无疑是他岭南日子的一抹色彩。端午时节，沐浴芳兰、彩线缠臂、髻插赤灵符，这么美好的女子，苏轼只希望与之厮守，“佳人相见一千年”，这应该是苏轼岭南日子的美好祈愿之一。但世事无常，写这首词的第二年，也就是绍圣三年（1096），朝云因病于惠州去世，苏轼悲伤不已。“轻汗微微透碧纨”，想必是苏轼终生难忘的片断。端午的朝云，“高情已逐晓云空，不与梨花同梦”（苏轼《西江月·梅花》），遁入无形。苏轼用文字将她定格在记忆中，被端午一遍遍擦亮，随诗情流转至今。

当然，我们也在词中看到，最具端午特色的赛龙舟并没有出现。也许，相对“百舸飞驰竞渡”的壮观场面，苏轼更爱那些沐浴过的芳兰、发髻灵符下的笑脸，还有彩线香囊绕过的臂弯，这些物化元素现于苏轼端午词篇，似乎正是苏轼想要的稳定的生活状态。苏轼在这些元素中找到了与生活的共鸣，用瞬时欢喜分解掉了长时间的困惑和迷惘。所以，从这个意义上看，“物”是端午所承载的某种精神宗旨，它传递着人的质朴真情，承托起中华民族的天地观念。“观乎天文，以察时变”，敬天守地，抱拙守朴，后世即使在代际相传中不断裂变、成长，也保持着“从天合人”的成事境界，这也是中国传统价值观中的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。

不仅如此，作为端午精神元素的“物”，更是岁月磨合中沉淀出的历史痕迹与文化抉择，反映的是中国传统文化遵循阴阳轮转、四时岁序的宇宙心态，由此衍生出顺天应人、与自然共生的上等哲学观念。那么，对苏轼个人而言，端午的精神宗旨亦为他提供了无限的超越可能。苏轼仕宦多舛，时而高开，时而低回。惠州是苏轼拉锯般人生经历的一个节点，端午诸物是此在的风景线，不断弥合着苏轼与岭南，境随心转。词中的端午之物，是苏轼将自我放入天地时序的表征，亦是“万物为我所用，而不为我所有”的内心独白。

端午的精神底色来自天地观念，最高境界则在心。端午为心营设了绵延不绝的时间佳境，这是被五彩丝线、艾香阵阵、粽米绵白、龙舟竞渡之“众物”勾勒出的生命长河图景，推动人们在节日的仪式感中不断进化自己，亦如苏轼。学会了换个姿势领悟人间烟火，知道了历久持香的并非是味道，还能在哪跌倒就在哪拍拍灰尘。佳节、佳物、佳境，端午是古人与天地的对话，今人与岁月的对歌，今夕复何夕，皆因天地在心里。

（本文作者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）